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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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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發

蘇錦書強忍著難受睜開眼。

她散下來的頭發亂浮在眼前, 糾纏在陸錫的臉側。

兩個人分開時,鼓出一串細密的泡泡,蘇錦書忘記了眼睛的澀痛, 日光潛進水下, 朦朧又恍惚。陸錫雙手鉗著她的肩,將她往水面上帶。

蘇錦書本身水性很好, 她隨著陸錫一起游動, 互相省了很多力氣。

可方才渡過來的那一口氣很快用完了。

陸錫再次貼上來。

蘇錦書這一次的感受更清晰了一點。

他們互相交融在一起, 摒息將水抵在外面,要嚴絲合縫, 緊密無間……

蘇錦書靠著攫取他的氣息, 撐到了浮出水面, 她趴在岸邊的石頭上, 脫力般地軟了下去。

陸錫警惕地環顧四周, 確認安全後,拉她起來, 道:“這個地方不好, 我們要盡快離開。”

蘇錦書咳了兩聲,借力倚在他身上,道:“……都已經回到京城了, 怎麽還有人要殺我啊?”

如果說在蓮沼鎮時的重重殺機,是為了斬草除根, 絕了她回京的路。

可他們已經失敗了啊。

如今已她身在京城, 殺她還有什麽用?

陸錫拉著她往林深樹茂的方向走去,道:“確實不正常, 你雖是毓王遺脈,可身為一個女兒身, 你終生都將遠離朝政,不會讓任何人感覺到威脅,你前十幾年活得稀裏糊塗,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,也不可懷揣別的秘密。殺你,沒有價值。”

這話雖然傷人了點,卻是實話。

殺她,除了暴露自己,沒有任何好處可言。

蘇錦書:“所以……究竟是為什麽?”

陸錫道:“還有一種可能——對方對你有種難以釋懷的執念。”

蘇錦書問:“什麽意思?”

陸錫道:“就是單純的只要你死。”

蘇錦書踉蹌了幾步,陸錫走得很急,他一身濕衣貼在身上,又重又難受,漸漸有點跟不上了。

可她知曉,現在不是能歇的時候,再忍一忍……

陸錫走在前面,忽然停下,躬下了背,道:“上來,背你走。”

蘇錦書:“不,我自己走。”

陸錫說:“你太慢了。”

他很少在蘇錦書面前這樣簡單直白的說話,聽起來有一種非常新鮮的冷情之感。

蘇錦書趴了上去,雙手環住他的脖子。

陸錫快了起來。

蘇錦書聽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,他們進入了山林深處,一顆顆樹木掠過身畔,被飛速的甩在身後。

他並不寬闊的背竟意外的穩。

蘇錦書沒有感受到任何顛簸……也像飛起來一樣。

她緊緊地貼在他的頸窩裏。

陸錫感覺到領子裏的輕癢,是她呼出的氣息,也是她細軟的發絲。

他偏過去蹭了她一下,道:“我十幾歲的時候,家裏就開始為了我的親事謀算了,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在京城裏娶一位貴女。”

蘇錦書問:“為什麽,貴女不好嗎?”

她認為,京中嬌養的貴女應是極好的,否則,那些人為何要她這麽辛苦的學呢?

陸錫道:“不好,在我看來不好。她們穿上一層層的吉服,戴上鳳冠,盛裝打扮把自己嫁進了別家的門裏,從此就是深宅大院裏一尊泥塑的菩薩。供臺上一排又一排的神像,娘親說她們各不相同,各有風采,可我一眼望去,怎麽看都覺得一模一樣。”

蘇錦書靜靜地聽著,問道:“你見過很多女人?”

陸錫:“我祖母,我娘親,我嫂嫂……還有族中多的數不清的旁系嬸娘姑母。逢年過節,他們衣裳華貴,端坐在花廳中,見了我進門,齊齊轉頭朝我笑,呵,你沒見過,她們連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樣。”

他背著她走了這麽久,竟也不喘,忽然這麽輕笑一聲,倒像是覺得有趣。

蘇錦書更加摟緊了他t。

連別人笑容弧度都能註意到的人,該有一顆怎樣柔軟細膩的心啊?

陸錫緩緩道:“我不能想象,將來我的妻子也會被擺在其中,日覆一日年覆一年的被磨平了模樣。我用了好多年的時間,終於沖出了桎梏,我不能把你留在裏面……阿荇,跟我走吧,讓你那個教引嬤嬤見鬼去,好不好?”

“好。”無論他說什麽,蘇錦書此刻都只會回答:“好。”

陸錫挑了個安靜的地方,把她放下來。

蘇錦書也有好多話想說,她仰臉望著陸錫,眼裏淚盈盈的:“程嬤嬤告訴我,男主外,女主內,誰家都是這樣的,身為女子,成婚前是朝著丈夫一步一步的走過去,成婚後,是背著丈夫一步一步的遠去。男人們的天地在外面,我們女子的天地就在內宅。我要學會管家、管賬,要禮數周全,伺候公婆——那並不難,我學得很快,可我好難過。”

她十足的委屈,道:“她們誇我聰明懂事,說我將來一定是個體面的妻子,可是陸錫,我好難過!”

心裏盛了太多的委屈,經久釀成了綿長的苦澀,此時才剛開了一個口子,便叫人感受到深處的洶湧。

“我願意跟你一個餅掰兩半吃,願意跟你一起飛到天上去,願意跟你就這樣奔於逃命。”蘇錦書望著他,再藏不住悲意:“你不要把我留在家裏,也不要把我留在宮裏。”

“我帶你走。”陸錫撫上她的發頂,一遍一遍的承諾:“我帶你走,我會帶你走的。”

一只信煙當空炸開,像紅色的鳳尾。

陸錫看了一眼,說:“是清平司的信煙,他們到了。”

蘇錦書靠在他的肩上,也往那邊望去,道:“我們過去嗎?”

陸錫道:“那是放給別人的餌,我帶你去找找那只大風箏。”

說起那只風箏,蘇錦書著實心疼,費了那麽多心力好不容易做好的木鳶,上天不過半個多時辰就損壞了。

這讓她又想起了小時候念念不忘的紙風箏。

她這個時候忽然悟了一個道理:“人不能過於執念一個東西,註定要失去的,永遠都不可能再找回來。”

陸錫看著她,搖頭,道:“沒有什麽是註定要失去的,你想要一個東西,就該緊緊攥在手裏。失去,是因為太弱小,當你強大到無堅不摧的時候,沒有人敢來奪你的東西。”

他說:“誰要殺你,我們就把那個人找出來,殺了他。”

蘇錦書就像一張白紙,她的天真之處在於,無論教給她什麽東西,她都會試著學。

更可貴之處在於,她不嫌棄這些打打殺殺的事,至少表面上不曾表現出抵觸。

陸錫走走停停,計算著落下的方向,背著她在林中慢慢的走。

兩人緊貼著的衣裳被焐的滾熱。

蘇錦書的身上還掛著水,陸錫能稍微好一些,卻也半幹不幹的。蘇錦書不太自在道:“你讓我自己下來走吧。”

陸錫一言不發,把她放下來。

蘇錦書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,隱約可見粉色的小衣,好想找個有太陽的地方曬一曬啊,可茂林中樹影連成一片,目之所及只有細碎的光,照在苔蘚上,顯得無比柔和。

陸錫走在前面,幾乎不怎麽回頭,倒是讓人少了很多尷尬。

林木稀疏時,意味著快要走出這片林子了。

日頭正當空,蘇錦書瞇眼看了一眼天,耍賴道:“我不走了,我要在這裏躺一會兒。”

陸錫終於回頭了:“嗯?”

蘇錦書已經自顧自地倒了下去,青草地軟綿綿的,日光灑在她身上,很快暖意就沁透了衣裳,全身的骨頭好似都舒展開了。

陸錫走過來,坐在她身邊。

處暑後的陽光遠不如盛夏時熱烈,照在身上格外舒服。

蘇錦書以為陸錫要催她,道:“你別急,等我把衣裳曬曬再跟你走。”

陸錫窸窣了一陣,也躺了下來。

蘇錦書轉頭看過去,發現他正望著天出神。

她碰了碰他,問:“你在想什麽?”

陸錫道:“我在想……”他停頓了一下,話鋒一轉,道:“我想去見見張燦瑢。”

蘇錦書翻了個身,側躺著,面朝他,道:“我和你一起?”

陸錫說不,他道:“我先去給你探探路,看那老匹夫到底是個什麽嘴臉。”

他此前一直想不通,張燦瑢當年為何不肯把流落民間的外孫女接回來。

真的是心硬如鐵嗎?

他方才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。

如果張燦瑢一早就知道,回京不是一件好事呢?

如果身份明了,回到京城將面臨數不盡的殺機,那麽,隱姓埋名在鄉野中,會不會是一種更好的選擇?

如果張燦瑢做的是這種打算,那就意味著他還知道很多不可說的秘密。

畢竟,他可是在十六年前就預料到了今日之險呢。

衣裳幹了個七七八八,蘇錦書將長發鋪平,散在了草地上。

烏黑的頭發曬得久了,摸著燙手。

蘇錦書壞心眼的抓了一把頭發,扔到了陸錫臉上。

曬幹了的頭發恢覆了細軟,在臉上留不住,輕輕一搭又盡數滑了下去。

他轉了一下眼珠。

蘇錦書趴在草地上,用手拄著下巴,正在朝他笑。

小妮子沒心沒肺的,忘性也大,剛差點丟了命,卻半點後怕也沒有。

陸錫坐了起來,撿起被她扔在一旁的發帶,學著之前她系頭發的樣子,從頸後將烏發攏起,先松垮的圈一個環,再扯住兩端,慢慢紮緊,碎發一絲都沒漏掉。

成親就好了,他想——就這一頭如水似緞的烏發,他就能膩在屋子裏玩一天。

蘇錦書衣裳頭發都曬幹了,利落的爬了起來。

他們找到了栽下的木鳶。

沈重的大家夥砸斷了好幾棵小樹,木鳶本身也七零八落了。

蘇錦書看著止不住的心疼。

陸錫從鳶身上拔下一支箭,細細打量了一遍,發現沒有標識。

這箭民間私制。

陸錫看向蘇錦書的左心口。

那道箭傷是受自這一次嗎?

如果是,這算不算避過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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